如何驯养幼年自己 - 第25章 【二更】
整片荒野在腐烂里喘息。
残骸隔绝了雨幕, 雨水落下的声音,被隔绝在某种奇异的沉默之后,透过铁皮, 一点点渗进来, 在密闭的空间里放大、回荡、盘旋。
裴琮身体靠近西泽尔发热的轮廓。
他感受到那股热,不属于人类的温度。灼热而密闭, 有什么东西正在蜕变、挣扎,试图突破理智封锁,正在悄无声息地崩坏。
西泽尔极力压抑着,呼吸不稳,指骨僵硬。
暴雨来的突然, 两人身上都没准备什么急救药物。
裴琮只摸出一卷绷带, 一支修复剂, 还有一管已经过期但尚能勉强使用的抗感染喷雾。
西泽尔伤在背部,大片血痕沿着肌肉走向蜿蜒,一直在渗。
他的体温已然失控, 再拖下去只会恶化。裴琮不顾西泽尔的反抗,脱下西泽尔的衣物, 血和鳞片交错,触目惊心。
裴琮蹲下身, 将抗感染剂摇匀, 压住喷头, 一点点往伤口边缘洒落。
西泽尔一直没出声。
哪怕药水触碰到伤口时, 肌肉在细微地颤着,血和喷雾混合的气味几乎呛人,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他坐在那里,眼神冰冷, 连呼吸都被某种极端的自我控制压到了最底层。
疼痛对他来说早就习惯,不值得浪费半分注意力。
绷带缠到最后一圈时,裴琮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西泽尔的皮肤。
西泽尔的肩胛骨猛地一绷,呼吸顿了半拍,眼底浮起一瞬间的惊惧与挣扎,很快又压下去。。
裴琮抬头,目光从对方脸上一扫而过。
那不是抗拒。
而是更深层次的戒备与羞耻。
比起伤口本身,西泽尔更怕的是“被发现”、“被看穿”、“被靠近”。
绷带层层缠好,裴琮才松开手,目光从伤口缓缓收回,语气淡淡的:“伤口包好了,别乱动。”
仿佛那一抖从未发生过,只是夜色在他肩头颤了一下,就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雨声里了。
“将就一下,这里没有止痛剂。”
西泽尔看向裴琮,想说什么,被裴琮堵回来。
“吸血能止痛,但会让你死的更快。”
西泽尔低着头,看着自己腰侧那一圈简陋却紧实的绷带。
“……我没事。”他低声说。
裴琮微微倾了下身,借着一道闪电划破夜色的瞬间,看清了他颈侧新浮出的蛇鳞。
他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开。
雨声将世界切割得很远,远到连疼痛都变得迟钝。
裴琮语调低淡、轻柔:
“我抱着你?”
蝙蝠怕冷,但此刻主动靠近,不是为了取暖,而是在试探西泽尔的边界。
西泽尔愣了极短的一瞬,肌肉记忆反射般想动作,却好像摸到身上的什么东西,被钉在原地。
“……不用。”他声音发涩,带着冷汗里勉强撑住的自尊。
他说完,就像把整个人往角落更深处压了压。
裴琮没有再开口。
雨还在下。
而这片隔绝雨声的铁皮内,只有两个人体温被困在一起,他们没靠近彼此,却在听着对方的呼吸。
为了让西泽尔保持清醒,裴琮开始问他话:“你和莱尔,怎么回事?”
“莱尔的基因,有探测能力。”西泽尔低声开口,语调发涩,带着力竭中的勉强清醒,“那种感知微幅能量波动的基因……很稀有。”
裴琮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在雷声的间隙里,他能听清西泽尔的心跳——太快了,几乎不是人类该有的频率。
西泽尔声音低缓,“那种感知微幅波动的特质,你可能会喜欢。”
裴琮没想到这个原因,他还用着影蝠的身份,确实对这种基因情有独钟。
“那是荒漠系的异种基因。全身感知器官高度集中,确实少见,”他顿了顿,语调淡得像在讲别人的事,“但……这种基因污染,远远不如你稀有。”
裴琮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西泽尔的秘密,他不在意莱尔的重度污染,西泽尔在他眼里要珍贵得多。
他看到西泽尔身体又僵了一下。被看穿的羞耻与本能的恐惧让他呼吸短促,却没有回头。
这副模样让裴琮说不出话。
他以前没想过,西泽尔会这么害怕被知道,这么小心翼翼地隐藏那份污染。
西泽尔对自己基因污染的不安,竟然不安到如此地步吗?
裴琮想起上辈子,他也这样蜷缩过。作为个阴暗的爬行动物,为了活下去,一次次接受肮脏的基因拼接,维持“人”的形状。
维兰德说他是真正的神迹。
但裴琮只觉得自己距离“人”越来越远。
因为始终独自一人,裴琮虽然自卑阴暗,却从来不会害怕基因污染被别人知道,害怕被抛弃。
是他的出现,才让西泽尔这么痛苦。
是他做得不够好,才让西泽尔害怕被抛弃。
强撑的、不敢依赖的、发着烧却装作无事的样子。一层一层地把自己藏起来,连疼都不敢叫出口。
巨大的心疼,在那一瞬间,突如其来地撞进裴琮的胸腔。
他看着西泽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西泽尔才十五岁,只是一个正迅速长大的少年,在污染的崩塌边缘死撑着。
那一刻,裴琮心里有种细细密密的痛感。
裴琮想抱他,但最后也只是把手缓缓收了回来,落在自己膝上。
夜已很深了。
残骸内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和雨声在铁皮外敲打。
西泽尔睁着眼,背靠在金属堆最深处。他一直没睡。
身体正在发烧,异变组织像一团火,从腹侧蔓延到肩胛,皮肤下全是绷紧的神经。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动,汗水浸湿了衣服,黏在鳞片上,一动就像撕裂。
他怕吵醒裴琮,更怕被他看见。
他快控制不住了,他怕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再也不想要他了。
西泽尔屏住呼吸,忍着撕扯感站起来。脚下踉跄了一下,他没发出声,只是像一头野兽,默默地从阴影里走出去,推开残骸边缘的一道缝隙。
外头的雨还在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犹豫,伸出手,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皮肤上,一下下砸进他体温灼热的伤口。
他跪下去,咬着牙,将手臂那片刚长出的鳞片硬生生撕扯下来。
血肉模糊一片,只能看到被腐蚀的痕迹,幸运地看不出异变。
血混着雨水流下来,他没吭声,只是狠狠喘了一口气。
他不能让他知道。
不能让他觉得他已经变成怪物了。
一只爬满污染的蛇,藏在他身边。
血刚停下,雨水还在洗刷他试图遮掩的痛。他撑着膝盖缓了口气,低头,忍住翻涌的呕意,准备退回残骸下,将手指探进那伤口,试图把那些凸起的变异肉质再往外扣一点。
这时,他像是忽然察觉了什么。
一种毫无声息,却刺破神经的压迫感——从背后攀了上来。
他猛地回头。
雨线歪斜地砸在他睫毛上,模糊了视野,却没模糊那道身影——
裴琮,站在他身后不远的阴影中,像是从雨夜里长出来的幻影,半张脸被雨夜吞没,只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雨声安静下来。
西泽尔呼吸骤停,整个人僵在原地,一瞬间,背后发冷。
他浑身像被剥开,骨肉暴露在雨里、目光下,羞耻、愤怒、恐惧——所有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把他压得快要窒息。
裴琮走上前第一件事,是将人拽起来,拖进干燥的地方。
然后他抬起手,声音带着压制的怒火,冷不丁将指尖抵进了那块撕开一半的组织上。
“这么想藏——”
“不如我帮你把变异组织挖出来?”
西泽尔猛地甩开他的手,少年猩红的目光像要咬穿面前人的骨头。
裴琮真切地被这个不要命的少年气到了,即使知道这是少年的自己,他也无法再假装宽容。
西泽尔声音压得极低、咬字发狠,带着几乎要从深渊里反扑的怒火:
“满意了?”
“看到怪物了?”
残骸的铁片倒映出西泽尔在雨里、血里、羞耻与恐惧的边缘暴烈挣扎。
西泽尔撑着半边身子,雨水从脸上流过,把他整个撕成一团几乎没了人形的影子。
裴琮站在那里,呼吸却一点一点变慢变重了,胸腔里憋着什么快要爆炸。
他的声音低下来,不是冷静,是气到了极点的平稳。
“我救你,是要看你淋雨自残?
“为了掩盖变异,宁愿把鳞片活撕下来,淋着雨、割着自己,都不肯告诉我?”
“你还以为我会因为这些——”他抬手,抓住西泽尔头发,强迫他抬头,“——恶心你?”
他是真的被气到了,连指节都在发白。
裴琮从来没这么失控。
不是因为西泽尔变异得多快、伤得多深,而是他在看到这些之前,竟然连一句示弱都没有。
他一声不吭地跑出去。
淋雨、撕肉、流血、装没事。
他到底想把自己弄成什么样?
“你要是再敢背着我做这种事,”裴琮嗓音低哑,冷得像冰,“我就把你抓回去,把你身上所有变异组织一片片割干净。”
裴琮一直觉得,自己能容忍所有局势里的不稳定,能容忍西泽尔的背叛,能容忍他的不信任。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最容忍不了的,是西泽尔,想从他面前消失。
裴琮一直以为黑暗是他唯一的归宿,哪怕痛苦折磨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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