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 第46章
楚珀的话很少,席间不怎么开口,全靠辛实孜孜不倦向他搭话,都是些家常,问他爱不爱吃中国菜,又给他介绍桌上的菜色,这碗是淮扬名菜,那碟子是川菜,能不能吃辣呀,不能可千万少吃点。
楚珀并不爱在外头的席面上透露自己的喜好,今天像是猪油蒙了心,辛实介绍一道他就夹一筷子,慢条斯理地一口接一口吃,最后不可思议地几乎将自己吃撑了。
“我听辜先生说啦,你们从前是同窗,一块在英国念过书,哪天你来雪市,我和辜先生一定好好再次招待你。”辛实笑着招呼,举手投足有种灿灿的风姿。
楚珀喝了口酒,扫了辛实一眼。辛实也喝了酒,两颊绯红,漆黑的眼珠像是两颗剔透的玻璃珠,柔柔地把他瞧着,瞧得他一点戒心都生不出来。话里话外,辛实似乎跟辜镕十分亲密,并不大像是主仆,简直像是不分你我的一家子。
楚珀心里有些酸,脸上却彬彬有礼地微笑道:“他站不起来,又整日只愿意待在家里头,哪有心情招待我。”
辛果和顾婉竹这时看向了辛实,面孔上统统有些欲言又止的惊讶,辜镕不良于行的事情,辛实并没告诉过他们。
辛实其实是故意隐瞒,那是辜镕的伤心事,他本来想要是辜镕真要来曼谷,再告诉大哥大嫂,叫他们有个准备,不要露出异样的表现叫辜镕伤心。但他已经叫辜镕不要来了,那么这件事大哥大嫂就没有知晓的必要性。
耿山河这时脸色有些难看,放下筷子,张了张嘴,当场想要反驳。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辛实脆生生地说:“谁说辜先生站不起来,他已经快好啦,马上就能走能跑。”
说这话时,辛实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心里非常不高兴,他最不喜欢别人揭辜镕的短。
这话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辛果捏紧了筷子,当即有些紧张地瞟了眼楚珀,同时身体向辛实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是个保护的姿态。
楚珀神色依然镇定,说:“哦,原来如此,我会致电祝贺他的。”
辛实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楚珀,他本来觉得,楚珀同辜镕应当是手足的那种好兄弟,否则做什么费劲帮这个忙。现在想一想,于他而言救大哥是件大事,于楚珀而言,帮这个忙也就是抬抬手的事情,他和辜镕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兄弟情谊。
辛实顿时有些懊恼,假如楚珀和辜镕的关系并不是他想得那么密切,那么辜镕张这次嘴一定不容易。辜镕是那样高傲的一个男人,要他开口求人,该多么难受。动用一次人情不简单,何况是不那么亲近的人情,该用什么去还呢。辛实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还也还不起的东西。
他又让辜镕为难了,可辜镕却从没朝他邀过功。
辛实心里头又酸又涩,要是辜镕此刻在他面前,他真想什么也不顾冲上去告诉他:你别再对我这么好,除非,除非你想要一个穷小子的心。
楚珀这时凝视了辛实,又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他还能有勇气站起来。他的腿,坏了能有一年多了?日本人做得那么绝,铁了心要他死,我还以为要赶去参加他的葬礼。”
辛实面色有些发白,手里的青竹筷子没抓稳,从手指间滑落到白蜡木的桌面上。他也没发觉,嘴唇颤抖了一下,扭过头急急地盯住了耿山河,求证:“辜先生的腿,不是不小心进了雷区被炸坏的么?”
别人都是这么说的,说辜镕急功近利,贪财冒进。他只信了一半,信辜镕是为了做生意才去冒险,不信辜镕是为了自己发财。辜镕不肯退,不肯逃,明明是为了让那些在辜家做事的工人能够吃得起饭。
那是一个意外,他一直这么认为,怎么变成了日本人故意袭击?
耿山河咬紧了牙关,脸上有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辛实看出来,他也知道内情,他是想讲的,可那是辜镕的私事,而他没得到辜镕的允许,因此不敢透露出来。
楚珀又开口了,他终于露出了除了微笑以外的神情,意外地挑了挑眉,好奇道:“你不知道?”
辛实转头望向楚珀,心神不定地茫然说:“我不知道。”
楚珀住了嘴,提辜镕的腿伤,他是想叫辛实知道,辜镕有残疾,有许多比不上自己的地方,并不是想要宣扬辜镕低调的丰功伟绩。
他转开了眼,说:“都是旧事,不必再提。”
“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吧。”辛实突然回过了神,目光焦急地盯住了他,“求你,跟我说一说。”
楚珀往椅背上一靠,不大情愿地说:“他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叫你知道。”
辛实嚷嚷:“那是我没问,我要是问,他一定告诉我,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瞒谁!”
他怎么就这么信辜镕,那个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家伙,凭什么得到辛实的全盘崇拜。楚珀不否认自己是嫉妒了,酸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本性。”
辛实反驳:“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辛果和顾婉竹担忧地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两个人筷子还没搁下怎么就陡然针尖对麦芒地呛了起来。还是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孩子似的吵法,没头没尾,也并不讲道理。
楚珀的神情有些僵硬,胸口也有些起伏不定,显然是动怒了。辛实这时倒是又和善下来,软声道:“楚大校,你就告诉我吧。”
楚珀很吃这套,脸色有点好转,逗他玩似的,微笑道:“我不姓楚,叫我楚珀。”
辛实马上柔软地求他:“楚珀大校,楚珀先生,你就告诉我吧。”
楚珀的脸色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是前年夏天的事了。”
辛实淡墨色的秀丽眉峰轻轻跳了跳,他就要知道辜镕最伤痛的过往了,那是血肉和枪炮的对垒,身后还隐隐有战乱的影子。
说不上是心疼还是畏惧,他屏息凝神起来。
餐桌另一头,辛果和顾婉竹夫妇彼此攥着对方的手,也正襟危坐。耿山河更是咬紧了牙关,视线直直盯着楚珀,就好像楚珀接下来要说的话里头但凡有一句话是对辜镕进行诋毁,他就要拔枪了。
“自日本侵华起,南洋的华商陆陆续续成立了好几个华侨救国工会,明里暗里的,多得数不清,目的在于筹集抗战资金和物资。马来亚也有几个,阵仗很大,其中以赈难救国工会为长,第一任工会会长是辜镕的父亲。他父亲病逝后,工会就停了摆,许多事业也无法继续下去。辜镕,大概是想完成他父亲的遗愿,退伍从商,做了第二任救国工会的会长。”
辛实喃喃:“辜先生跟我说过,他父亲是三年前没的。”
楚珀有些慨然:“那时候,马来亚正被日本人侵占,因此所有华商工会的筹资活动全部由地上转地下,工会换届自然也是低调举行,恐怕到现在,知道辜镕援华的人也寥寥无几。”
谁说不是呢,别提其他人,就连在马来亚讨生活的华人也不知道,金银就不知道,非但不知道,还对辜镕进行过冷嘲热讽。
辛实眼眶红了:“他接下的是个重担子。”
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为中国抗日筹集资金,简直是跟日本人对着干,是挑衅,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难怪日本人恨他,想要他的命。
楚珀又喝了口酒,熏熏然的,大概是有点醉了,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是怎么妒忌辜镕,又是怎么争风吃醋,语气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敬佩。
“我还记得那是五月,中国战场到了白热化的时候。辜镕筹了有史以来最大一笔资金和物资,五百万美金统统换成黄金,其余的还有药、白糖、枪支弹药、棉被棉衣和十部德产电台。那时候日本人设立了层层封锁区,货物要经过层层检查才被允许通过,辜镕不放心,决定亲自押送这最后一批物资。”
辛实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的,他的喉咙干涩不已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苦到了心里头。
“这么大的一个靶子,日本人当然要瞄准了打,他们朝辜镕经过的街区狂轰滥炸了整整三分钟,事后美其名曰是战事演练,对辜镕是误伤。可惜,日本人不知道,像辜镕这么狡猾的家伙,怎么可能真把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他早早就把真物资用火车运到了我这里,由边境的轮船送去中国,他自己押去的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耿山河眼眶红了,拳头紧紧攥着,对于楚珀讲的这些话,很明显他是认同的;辛果别过脸抬手猛擦了一把脸,手掌放下来的时候掌心湿盈盈;顾婉竹在无声地落泪,脑袋别开,攥着辛果肩膀处的衣裳蹭了蹭涟涟泪痕。
辛实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珀,双眼有些发红,但没敢掉下眼泪。
辜镕是做了英雄,他不能流着眼泪可怜他,他得挺直了背听下去,把这些事牢牢记在心里头,辜镕送了那么多东西回中国,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
楚珀似乎不大适应这样悲戚的场面,他也打过仗,流过血,可没人为他这么哭过。带着点羡慕,他微微笑了笑,试图化解这静默的气氛:“都哭什么哭,他不是没死成么。”
辛实很快也笑了,说:“他命好。”
楚珀盯着他的面孔,目光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微笑道:“我也觉得他命好。”那么密集的枪炮都炸他不死,活到今天,还能遇到个真心实意敬爱他的知心人。
辛果这时举起了杯,朝楚珀敬了一下,说:“楚珀先生,也要多谢你援手。替家乡的父老乡亲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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