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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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从辛实的怀里探出了头,眼珠茫然地转了一圈后,蓦然开始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叫这场意外震撼得愣了一愣,直到孩子这一声尖利的啼哭才重新骚动起来,辜镕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扭曲着一张苍白的脸转过头怒骂:“救人!去救人!都傻站着做什么!”
    辜家的仆人这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行动起来。
    詹伯推着轮椅,也带着辜镕朝那边靠近,边快步前行,边低头安抚又惊又怒的辜镕:“头家,不要急,你都慌了神辛实可怎么办。”
    人群已经轰然大乱,倏然就把辛实围了起来,因为事发突然,男男女女光只是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统统地不敢去碰一碰地上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汽车里的司机也下来了,是个四五十岁的胖男人,似乎没料到会造成一件横祸,他满脸冷汗地站在一旁张望,挨了围观人群的责备,也只惶恐地点头。
    辜家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维持场面,他们把人群分出一条足够轮椅通过的路,辜镕随后赶到。
    辜镕一开始光是感到愤怒。对于胡乱逞英雄的辛实、不长眼睛的汽车司机,甚至那个乱窜的孩子,他统统地怀有怨怼。
    可等到亲眼看到辛实不明生死地蜷缩在地上,苍白的面孔上从额头到嘴角蜿蜒流下红色的血,血把那件簇新的白色新衣裳染成趋近于深紫的酱红色,他心里什么额外的怒火都统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措。
    辜镕的指尖凉得发麻,空气里全是烟花的硝烟气息,混着血腥味。这场景叫他不由得回想起打仗的时候,只有踏上过战场焦土的人才知道,人可以死得有多么简单。
    那些日子,哪天瞧不见血?断胳膊断腿的,脑袋被炸烂半边的,拖着肠子在地上爬的,什么触目惊心的场面他没见过?可没有哪一次流血有这么叫他畏惧。
    离辛实还有一两步远,但轮椅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辜镕碰不到辛实,只能不近不远地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地上。他铁青着脸,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问:“人怎么样?”
    凑在辛实身边的两个仆人一起抬头回话。
    左边的探了辛实的呼吸,欣喜道:“还有气!”
    右边的捏着辛实手腕上的脉搏,仰头冲辜镕大喊:“还在跳!”
    说是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此,辜镕狠狠地松了口气,难看的面色缓和一些,眉毛还拧着,立刻做出决定,“送医院!”
    围观的人纷纷发出庆幸的嘘声。
    孩子哭得厉害,这么久了也没见人来找,辜镕烦不胜烦,也不能就把孩子丢在街上,挥手叫了个仆人先把孩子抱起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先待着,等孩子爹妈来找。
    辜家的车停在正街外头,十分远,可以供他们使用的离得最近的交通工具是那辆肇事车,于是詹伯就把那个闯祸的司机赶畜生似的赶到了辜镕面前。
    那个司机一见辜镕,都不用仔细去看辜镕高傲的面孔,只瞥一眼他织绣精致的裤沿就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个权贵。
    膝盖一软,他立马扑通跪了下来,随即用额头砸地,磕出了血,磕得掷地有声,悔恨道:“我该死,我该死!我是喝了点酒,不是故意要撞人,求先生饶命!”
    辜镕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凝视了他一瞬,随即突然伸手从轮椅下方的一个凹槽内抽出一把黑色手枪,几乎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冷淡而熟练地将子弹上膛,调转冰凉枪口对住了正趴在地上向他求饶的司机。
    司机仆倒在地,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一线,人群却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有枪!”“要杀人啦!”的叫喊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一瞬间,以辜镕的轮椅为中心,身后的人群潮水一般往后退开了半尺之地。
    辜镕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可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詹伯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伸了只手压在了他的手腕上,面色紧张地环视一圈人群,凑在他的左耳边低声地劝:“头家,不能当街杀人,别犯傻。”
    喧哗声那么大,司机当然也听见了,猛然抬起头,同黑洞洞的枪口一对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偌大的肥胖身躯面条一样软倒在地。
    辜镕沉沉地吐了口气,按捺住了怒火,马上叫了个孔武有力的仆人把昏死过去的司机拖到一边找绳子捆起来,又叫人去找电话通知朝宜静派人来处理。
    三言两语处理完现场,辜镕即刻叫人立马把车门打开,又扭头朝地上守着辛实的两个仆人说:“抬到车里去,手脚轻一点。”
    全部吩咐完,辜镕扭头示意詹伯推自己到车门边,他也要去医院。
    这时后边人群里发出了一道喊声:“怎么坐个轮椅挡在这里,没看见大伙在救人么,赶紧让让呀。”
    此人大概刚刚才过来,只看到一部分的热闹,以为辜镕也是看热闹的人之一,瞧见轮椅离受伤之人十分近,才发出这道热心的埋怨。
    辜镕怒从心中起,眯着眼回过头去找是谁在多管闲事,眼睛漠然扫视一圈,被他瞧过的人都吓得低下了头,生怕他也要拿枪来指自己,赶紧地扭身往外走。由于人群又骚动起来,辜镕最后也没找到那个大放厥词的人。
    詹伯这时把轮椅往后拉了拉,又低下了头说:“头家,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街上已经乱了,不如我们回家等消息。”
    辜镕沉默了,他扭回头,看向辛实,两个仆人已经七手八脚把辛实抬了起来,辛实软软的身体就从他面前被运过去,很快被放进汽车里。
    其中有个仆人懂得驾驶汽车,将辛实放好,忙不迭地又从后车座钻出来,马上又坐到驾驶座里去。汽车的引擎声轰然响了起来,只待辜镕一声令下就可出发。
    那样普通瘦小的两个男人,没他高大,也没他有力气,可他们都有双好腿,抱着辛实那么轻松,几步就迈到车旁。
    而他,辛实跑过去救人,他来不及赶去拦住他;辛实受了伤,他也无法将他抱起来;因为他是个瘸子。他只会挡路,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詹伯说得对,他跟上去,帮不上忙,讲不好还会耽误辛实的治疗。
    手指攥成了拳头,辜镕的喉结生硬地滑动了一下,想也没想,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示意汽车不必等他上车,立马去医院。
    仆人们都被分散去各处做事,只剩下一个詹伯推着他沿着街原路返回,一老一残努力地穿梭过人群,缓慢地回到了辜家的汽车上。
    辜镕拒绝回家,于是他们晚于辛实半个钟头,最终还是去到了医院。
    那时辛实已经进入了手术室。
    辛实的后脑枕部,头发深处,破了个四公分的口子,深倒不是太深,可是伤到了一条细小的血管,一直血流不止。手臂和小腿则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这些伤口都需要进行清创缝合。
    听说辜镕大驾光临,院长在深夜匆匆从家中赶来,并且亲自进入手术室对辛实的情况进行了检查。
    很快,院长又匆匆出来,微笑着告诉辜镕,幸好病人年轻,又是个男人,身体结实,骨头也硬,受的全是皮外伤。昏迷只是暂时,手术后休息一段时间就会自行复苏,醒来后如果没有特殊症状,立即便可以出院,回到家中静养个几日,伤口也很快就可以愈合。
    辜镕悬着的心重重落回胸腔,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这才有心情同院长进行寒暄。
    聊了片刻,院长无意提起了医院药物紧缺。辜镕,一个巨贾,同时是个慈善家,立即会意,当场表示会在下个季度向医院捐出一批药物和器械。
    院长很高兴,恭维了辜镕几句。又聊了些别的,辜镕突然停顿了许久,忽而问起:“本杰明军医是否还在本院工作?”
    院长愣了愣,显然是懂得辜镕的用意,他的目光在辜镕两条长而瘦的腿上停留了一瞬。
    上次辜镕取弹,他是在场的医生之一,全雪市的好军医几乎都在场。那时候的辜镕,两条腿健硕修长,是个经历过千锤万练的强壮男人。所有的麻药在辜镕身上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弹片卡在关节缝隙,钳子拉扯一下弹片,就是搓磨一次骨头。
    但凡一个活生生的人,谁也受不了这种痛,可辜镕咬牙忍了下来。只是到底也没能坚持到最后,因为尽管他意志力强悍,可毕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从头到尾咬牙忍耐,冷汗连手术单都打湿了也没吭一声,直到最后痛到休克,昏厥了过去,在场的人才知道他受不住了。
    院长的嘴唇颤了颤,面色带着种设身处地的疼痛。他有点想拒绝,不忍地道:“在是在,你想再试一次?”
    那年辜镕做过检查,艾克斯光片显示,辜镕的两个膝盖里头总共六片弹片,上次取出两片,此时应该还有四片,经过长达一年的机化融合,那四片弹片说不定已经被筋膜组织紧紧包裹起来,跟血肉彻底长在了一起。
    如果非要做,想也想得到,这次一定比上次痛百倍,痛千倍。
    辜镕缓缓抬头,注视了片刻手术室紧闭的门,沉默地思考了一阵,扭回脸,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院长问:“什么时候,我替你安排。”
    辜镕轻声道:“就今夜。”
    院长愕然地抬眼看他,辜镕安静地对视回去,神色从容,有种漠然的坚定。
    院长钦佩地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他是图什么。一年多了,按理说,早该习惯这种日子,怎么就突然想要再去受一次罪。但最终他也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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