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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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腿疼?
    腿都坏了,没感觉了,歪在两边没法动弹,咋还会疼?
    辛实先是一愣,看到辜镕冷汗涔涔,也顾不上多想,两只温热的手伸到单薄的丝绸毯子底下去找辜镕两条腿。
    先摸到的地方是膝盖,瘦得可怕,几乎只剩下骨头,他忙顺着辜镕滚烫的皮肤往下捋,手很快落到小腿上,也是瘦,皮肉薄薄地附在骨上,正在强烈地痉挛。
    原来是抽筋。
    “辜先生,你咋骗我。”辛实没忍住笑了,他站在床边弯下腰,边卖力地去按压辜镕的小腿肚以让他紧巴巴的肌肉得到放松,边抬头扫一眼辜镕,“你的腿还能抽筋,还能痛,压根没坏,这不是挺好的。”
    辜镕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到这句话,淡淡的月光下,他回过头去,疼得发红的双眼猛地撞进一双干净灵秀的漆黑双眼。只一眼他就看了出来,这个怕他、却还总是喜欢往他面前凑的傻小子,眼睛里是真心实意的惊喜和高兴。
    他是真盼着他好。
    多少个夜里,都是他独自咬牙苦撑过来,此刻,两只不大却热乎的手在他两条腿上揉搓,把他冷冰冰的骨头都几乎揉得发热。这股穷追猛打的劲儿比抽筋还疼,疼过之后却是难以言喻的痛快,叫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舍不得躲。
    辜镕长长吸了口气,在这样一个宁静无助的夜里,第一次有种想诉苦的冲动。半晌,他哑声道:“我的腿中过弹,膝盖里现在还有四个弹片,不能使劲,一使劲就疼。”
    那得多难受啊,辛实的手颤了颤,心里泛出一股苦楚。从前他喉咙卡了鱼刺,才半个钟头都疼得受不了,喝了大半碗醋才把鱼刺吞下去,那种上不来气的感觉简直跟死了一回似的。只是一根细小的骨刺都这么痛苦,别提骨头里卡了弹片。
    难怪辜镕的腿明明没彻底坏掉却不敢随意动弹,那一定是种时时刻刻的折磨。
    辜镕说完话,感觉腿上的那双手倏然抽离了被窝,那种根植于骨头缝里的疼随着辛实的离开很快再次渗上来,他的心头也跟着一凉。
    其实腿还难受,但辜镕却没做声,半张面孔重新埋进丝绸软枕里,慢慢地想,辛实一定是被吓着了,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没见过腥风血雨,突然听见别人谈起连天的炮火,怎么可能不畏惧。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双手往床铺中间强横地推了一把,接着身旁的床铺往下塌了塌,那双有力的手再次伸进他的被窝,把他两条腿从被窝里拉出来。
    他惊愕不已,忙不迭瞪大眼睛回头看,是辛实爬上了他的床。
    一瞬间,辜镕突然明白了什么,刚才辛实把手抽回去大概不是害怕,而是嫌弃他太占位置,腾出手是为了把他往床里头推。
    这个大胆的佣人,现在正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沿,清秀的面庞在月光下有种羊脂玉一般的光泽,表情是躲躲闪闪的腼腆,瞧着老老实实,可是手却那么强势,不容拒绝地抬着他的两条小腿往自己的盘好的腿上架,动作轻轻柔柔,像是生怕他疼。
    打横架好了,兴许是怕风扇的风太凉,将丝绸毯子又盖了上去,两只手就那么在被子底下又开始替他揉小腿肚,从腘窝到脚踝,仔仔细细,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皮肉。
    这不是一个佣人的本分,简直是种父母对儿女的关照,妻子对丈夫的心疼,是一份将心比心的爱。
    辜镕的眼神直直望着辛实被薄汗打湿的侧脸,心里震撼得近乎于惶惑。因为不知道辛实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对辛实就没有这么好,甚至辛实伤了一整天,他都没有发现。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辛实,想说话,却喉咙干哑,不知道该说什么。
    “辜先生,这时候你就别骂我了。我是想让你舒坦些才上你的床,站在床边我都使不上劲。”辛实余光瞟见他在看自己,吓得立刻就要跳下床,可是硬着头皮忍住了。
    他不敢看辜镕,又怕辜镕听不清他说什么,于是梗着脖子半抬起一张脸,眼皮却垂着,叫他足以看清自己的嘴,自己却不用看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说完,没听到辜镕应声,只听见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不讨厌,就是满意。
    念咒似的,辛实现在心里只要嘀咕着这句话,就放松许多。
    他鼓足勇气,低着头继续去摸辜镕的腿,避开他的膝盖,从膝弯一路向下捋到脚踝,一路揉一路捏,闷头给他按摩,喃喃道:“我洗了澡的,洗得干干净净,衣裳也是新的,可香了,不会弄脏你的床。大不了明天我给你把床铺换一套,好不好?”
    除却艾檀香,确实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茶香,这是辛实的气息。静了静,辜镕低声道:“不必换。”
    这声音听起来非常温和,辛实抬头悄悄瞧他一眼,辜镕神色十分柔和,也正静静瞧着他。他吓了一跳,却没再躲了,眼睛弯起来笑了笑,小声道:“辜先生,你不生我气?”
    “像你这样整日地犯错,我气得过来?”辜镕从旁边扯了个枕头,把自己的脑袋垫高了些,半倚在床头,眼睛半眯,嘴角竟然隐约有些笑意,“下次要提前讲,没有哪个佣人像你这样,一声不吭就爬上主人的床。”
    不算白天那个冷笑,这还是辛实第一次瞧见他笑,笑得很淡,可是漂亮极了,很有气势。其实辜镕不笑也已经足够英俊,但笑起来更好看,是那种有男子气概的英俊。
    可他说下次?怎么还有下次呢?难道他不是头一回抽筋。那么下次他再抽筋,自己还得爬他床上来伺候他?
    辛实赶忙问:“辜先生,你的腿常常这样疼?”
    这语气,像话家常,没什么敬畏心,辜镕却觉得心里舒坦,嘴角微微一展,点点头说:“受伤以后就变成这样。”
    那就是疼了一年多了,辛实心疼地皱了皱眉,说:“肯定是不常用腿才会抽筋。你就没想过把弹片弄出来,弄出来就能走路,多走路就不会抽筋。”
    似乎是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辜镕面上的柔色淡了:“弄不成。”
    “为啥弄不成?”
    “麻醉药品对我没用。”
    没尝试过怎么会知道麻药没用,辛实的呼吸顿了顿,他想,辜镕一定是尝试过取弹片,可是麻药不起效,生挖血肉疼得他受不了,才没取出来。
    面色一白,辛实慢慢地说:“那还是不取了,这样也挺好的。我有力气,不怕累,我天天都给你按,保管不叫你抽筋。白天随便你想去哪里我都推你去……”
    说到这里,辛实黯然地住了嘴。他主要是来修窗户,顺带伺候辜镕,等到窗户修好,又买到船票,他就得走,夸下这样的海口干什么,他又办不到陪他一辈子。
    匆忙地,他又补上一句:“只要我在一天,就伺候你一天。”
    辜镕没说话,轻轻笑了一声,苍白的面颊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是辛实的按摩起了作用,他身上的气血重新活络起来了。
    大概一刻钟后,辜镕叫了停手,辛实硬生生把他的腿搓得发烫,自己脑门上也起了一阵汗,显见累极了,可还忧心忡忡,望着他说:“真好了假好了?还疼的话我接着给你揉,对我没什么可瞒的。”
    “真不疼了。”辜镕撑着身体坐直,把两条腿从辛实膝上搬下来,又慢吞吞躺平下来,等到盖好被子,扭头催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别坐在我床上吓人,回去睡。”
    辛实脸一红,赶紧就下了床,走前把风扇换了个角度,不朝着辜镕的脸,只对着胸腹吹。做了点体力活,他累得厉害,躺到榻上,沾枕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还是做那些活,辜镕有事要办,他就推着他走,辜镕无事召唤,他就在一边琢磨修窗户的事。辜镕午睡了,他彻底闲下来,把前一日的衣服搓了晒好,就溜达到游廊上去修窗户。
    说是修,实际是重新造。
    蠡壳窗又叫明瓦窗,最主要的材料是贝壳。
    要做这样一扇窗,首先,得购入大量贝壳,将其磨得锃光瓦亮薄如蝉翼,接着拼图似的将大小不一的贝壳安到硕大的窗框上。由于贝壳易碎,因此此类工艺不仅费劲费时还费钱,只有一样好处,就是美观,安装好以后,窗户在光下有种淡淡的流光溢彩,十分漂亮。由于工艺复杂,极其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因此等闲人家不会使用。
    凑巧的是,辛实正闲得发慌,最不缺时间,并且具备十分的耐心和专注力,最重要的,辜家也并非等闲人家,有钱得很,所以制作起来实在称不上艰难。
    雪市临海,多罕见的贝壳也是要多少有多少,詹伯一口气把他要的工具全买齐,整整一个时辰,辛实就坐在自己院里的井边,洗洗磨磨。
    辜镕午休的时间非常固定,辛实从不在一件事上犯第二次错,昨日就险些误工,辜镕叫了詹伯来喊他才急匆匆跑过去,今日劳作片刻就去屋里瞧墙上的西洋钟,等到时间差不多,利索地就收拾完东西赶紧回到辜镕的院子,坐在廊下的矮几上等里头喊。
    今日依旧是个大晴天,辛实认为自己来到马来亚,已经不太分得清四季,因为无论何时,总是能看到绿树鲜花,白日的热风拂过脸庞,暖烘烘的。
    按理说该高兴,在福州,他总是要担心冬日里没衣裳穿没柴火烧,在这里,几乎天天都是晴日,一年到头就穿一身衣裳也尽够用了。可辛实的心里总是不安定,每日的好天气太像个梦,不真实,时时提醒他,这不是家,迟早要醒,早晚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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