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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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辛实又回到辜镕身边,在他左边老老实实站着。
    辜镕吃饭很秀气,速度不疾不徐,咀嚼时无声无息,像是经过训练一般规矩。辛实自己吃饭几乎是如牛饮水,吃得多还吃得快,第一次见吃饭都吃得这么漂亮的人,没忍住偷偷盯着人家看了好几回。
    但也没能看多久,他才站了不到一杯茶的功夫,辜镕搁碗放了筷子,慢条斯理用一块丝绸手帕擦了嘴,接着吩咐说要回房。辛实不等他喊名字,赶忙去把轮椅推来,按方才詹伯那样摆好,辜镕换椅子的期间,他往桌上一瞧,瞬间有些心疼,那些菜都没怎么动。
    辜镕的屋子在辜家大院第二进的最深处,一棵大棕榈树的背阴处。
    那是座单独的小庭院,黑瓦白墙,庭院用围墙围了,沿墙栽了一丛不高的绿竹,隔了不远还有芭蕉和叫不上名字的花木,日头底下散发着淡淡清香。
    地面是青石板的路,修整得很平,轮椅推过去几乎感觉不到颠簸。真雅致,真好看,可辛实总觉得院子里头有哪里不对劲,过了三道门才发现,是道路平整得太过分,一道门槛都没有。
    哪有门不修门槛的呢,辛实忍不住低头瞧了眼这一路都沉默不语的辜镕,见他坐得四平八稳的,心里头默默感到了一阵酸楚,他猜,或许原先是有门槛的,要过轮椅,才改了。
    他重又回想,何止从饭厅到主屋的这条路没有门槛,其实从辜家的大门一路走来,全是没有门槛的,只是他之前没注意过。
    进了主屋,辛实先瞧见一个厅,装潢富丽堂皇,家具却清净,或许是为了叫轮椅好走动,厅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大摆件,显眼的只有张褚褐色的圆桌和同色的几个圆凳,统统打了蜡,在日光底下闪着亮。
    辛实有职业病,盯着上头的木纹赞叹地想,百年的黄花梨,好木头。
    地上通铺了短羊毛的地毯,不软不硬,轮椅压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辜镕指挥他往右,辛实连忙推着他转个弯,经过厅右边的博古架,再往里是卧室,正中间一张橡木大床,睡床右边五六步有张小坐床,上摆个茶台。睡床左侧不远是张大桌,桌子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书墙的顶。
    进了屋,辛实还以为辜镕要休息,詹伯早跟他说过,午饭一个钟头后是辜镕雷打不动的午睡时辰。
    辜镕却说要看书,辛实就把轮椅推到书桌旁。轮椅和桌子前的那张藤椅差不多高,他想着坐在轮椅上看书也是一样的,就没把轮椅跟藤椅对齐。结果辜镕把眉毛一皱,非要换张椅子坐,声音很低沉,听上去很不高兴。
    湖心亭吹风赏花要换椅子,吃饭要换椅子,看书也要换椅子,辛实都替他累,忍不住说:“辜先生,你就这样看书也挺好的。”
    听了这话,辜镕顿时一阵胸闷,说愤怒吧,还有点自卑。他扭头直直盯住了辛实,眼神淡淡的,却有些让人胆寒。
    很轻声地,他说:“这才半天你就嫌烦了?要是不愿意伺候,现在走还来得及。”
    辛实呆了呆,心里突然有点委屈,他小声嚷嚷:“你怎么好赖不分啊,谁嫌弃你了……可你这样换来换去,手得多累啊,你又不准我抱你。”
    跟主人抱怨,真正做下人的哪有这个胆,可辛实是个不合格的下人,因此也不觉得不对。
    辜镕一动不动盯着他,评估他是否说了真话,是真的不嫌弃他累赘,还是装模作样。
    辛实觉得自己有理,于是头一回没躲他,就大大方方叫人看,瞪着一双圆眼睛和他对峙。
    过了会儿,辜镕目光里的猜忌淡了些,斜睨着他,突然问:“你头回进来的时候,坐的是什么凳子?”
    辛实愣了愣,答:“前院饭厅的高椅,那可是好木头,楠木的。”那回他是来做客。
    辜镕抬眼,讥诮扫他:“方才吃饭,坐的又是什么凳子?”
    辛实不明所以,茫然答:“小厨房的小矮凳,竹子做的。”做了仆人,自然没有做客那么舒坦。
    辜镕平静道:“你也知道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场合要坐不一样的凳子。为什么我就非得走到哪里都要坐轮椅?”
    我和你能一样么,我想坐哪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就行,你的腿坏了,换来换去那么麻烦,一直坐轮椅多么方便。这话都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辛实吞了回去。
    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他突然懂了辜镕的固执和穷讲究是为了什么。不是要面子,也不是故意地想要折磨自己同时折磨别人。而是为了像个人似的活着。
    他替辜镕着想,觉得换椅子麻烦。可如果只图方便,这间卧室这样大,吃喝拉撒辜镕都可以在这里解决,甚至都可以在床上解决,连门都不用出。
    但辜镕想要这份“方便”么?
    辛实回想了一遍今日下午辜镕的行踪,觉着辜镕不会想要。
    换成是他腿坏了,他难道不想要跟健全人一样,在风景漂亮的地方喝茶,吃饭坐高椅,看书坐书桌前?
    他也想的。
    辛实的心霎那间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心里头,他一直告诉自己别用奇怪的眼神去看待辜镕,可瞧瞧他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不正往辜镕的痛处戳吗?还一戳一个准。
    哑然半天,辛实吸了吸鼻子,把书桌前那张藤椅拖过来跟轮椅对齐,接着蹲下身握住辜镕两只微凉的脚踝把他的脚挪到地面,头也不抬,沙沙地说:“你说得对,咱不比别人差什么,吃饭得上正桌吃,看书当然也得端端正正坐桌前。我刚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以后你想去哪尽管吩咐,你这么细皮嫩肉的都不怕累,我怕啥。”
    辜镕两只脚踝蓦然被他温暖的手掌握住,眼里闪过一丝愕然。他说这么多,其实全为撒气,没想过这个穷小子能懂他的自尊心。
    可辛实就是懂了。
    他的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一下,眼睛直直盯着辛实厚实黑发正中的发旋,心里有股异样的温热在扑腾,那感觉太怪异,像是动容,又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没头没脑地烧得他胸膛发烫。
    他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多教育几句这个傻小子少管他的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可听完辛实这番痛定思痛的嘀咕,不知为何心中舒畅许多,于是默默闭上了嘴。算了,鲁莽是鲁莽了点,到底不笨。
    辜镕看书不喜欢跟前有人,辛实就在隔了扇屏风的厅上干坐着等他下一个吩咐。
    一晃眼辜镕该午休了。辛实伺候他上了床,在他不耐烦的口述讲解下摸索着把床边矮几上放着的电扇打开。
    电扇有半人高,几片黄铜薄扇叶外头罩了个扁扁的黄铜色细网,这洋东西他见都没见过,旋一下开关就能有凉风出来,头发被风带着吹起来的时候,差点把他吓得喊出声。
    辜镕看见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淡粉色的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预备要骂人。
    辛实瞥见他忍无可忍的神色,忙勤快地说:“我去拉窗帘。”随即小跑到窗户前,踮脚将遮光的竹帘放下来,因为是个抬手的动作,衣摆下细细的一截白腰露了出来。
    辜镕看见他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来气,真想要教训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不经意扫见他薄薄皮肤下的几道肋骨,不由觉得真是瘦得可怜,忍了忍,抿紧了嘴唇没做声。
    竹帘放下来,屋里瞬间暗了许多。
    做完这些,辛实就退了出去,他还挂念着自己那笔被偷偷抢走的钱,飞快地跑去前厅找詹伯,想趁着辜镕睡觉的功夫出趟门,去问邓麻子把钱要回来。
    詹伯听了,说:“你想去便去,可你要想把钱要回来,我看难。”
    辛实两只手攥了攥,他也知道希望不大,那伙人没脸没皮,自己一个大活人都能说扔就扔见死不救,拿了钱哪里还吐得出来。
    可他总得试试,没钱,他拿什么买船票。他跟辜家谈好的月薪倒也不少,干上半个月大概就能买到船票,可他到了暹罗还得吃还得住呀。如果这笔钱能问回来,他就可以按时出发,问不回来,那他离开马来亚的时间又得往后推。
    出门没法穿身上这身露腿和胳膊的睡衣,詹伯带着他去库房翻出来了两身下人衣裳和几双浅口的布鞋和木屐,上衣是白色的对襟短袖,裤子是黑色的宽松棉麻灯笼裤。
    辛实回屋里换了出来,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寒酸的傻小子了,衣服正合身,称得他身长腿瘦,一张大病初愈的俊秀脸蛋,詹伯恍然一瞧,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站直了,真精神。”
    辛实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两腮兴奋得红扑扑的,叫詹伯一夸赞更红了,赶紧把腰杆一挺,身板立刻端正起来,小跑着就沿着雨点滴答的檐下溜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他脸红脖子粗地被两个大汉架着两边胳膊从扇铸铁的大门里头丢了出来。地面是青石板,刚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辛实摔了个屁股墩,裤子是黑的看不出来脏,白衣裳的衣角却明显地污了。
    辛实气红了眼,从地上爬起来,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倔强,硬着脖子又要往铺子里头钻。
    这是装修公司下头的一个五金店,卖些门窗合页还有钉子虎钳之类的工具,也是陈耀祖那派工人的据点:“邓麻子,你给我出来,躲着算个什么男人,偷了我的钱凭什么不还我。”
    两个大汉死死把他拦住,邓麻子没露面,反而陈耀祖摇着把蒲扇从里头走了出来,一双细长的老鼠眼好笑地盯着他,说:“我说你命还挺大,得了疟疾都没死。没死就好好活着呗,来我这儿找什么晦气。想来爬我的床啊,得了吧,我早跟你说了,我有老婆孩子,不好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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